
这些天,天堂坡的云海算是彻底火了。朋友圈里,短视频中,尽是那白茫茫一片晃动的影子。看多了,我在心里想:云海嘛,哪里不都一样?无非是山头上堆些云气,风吹着走,日头照着变颜色。可人说这处不同,说得天花乱坠,我便也动了心思。趁着仲冬里一个清冽的早晨,六点不到,天色还墨黑着,就裹了厚衣裳,出门往天堂坡去。
车子驶出县城,寒气立刻从窗缝里钻进来,嗖嗖的。路上没什么人,街灯黄晕晕的,照着光秃秃的枝桠。从县城到天堂坡,说是不远,开车约莫二十分钟。但这段路,我晓得,不好走。先是得经过老辈子嘴里常提的“狮洞樵歌”,保靖八大景之一。其实就是河北面大山脚下一个洞,早年有庙,有老树藤蔓遮着,如今也不知荒成啥样了。再过去些,是酉水河崖壁上刻的“天开文运”四个大字,听说湘西数它最大。这两个地方,都滋养过沈从文先生的笔。路是顺着山势往上爬的,越走越窄。有些地段,只容得下一辆小车勉勉强强蹭过去。要是对面来车,那就得老远找处略宽的地方候着,你让我,我让你,费工夫不说,心里还急。最怕就是堵在半山腰,看云海成了看车屁股。我们动身早,一路还算顺畅。
车窗外的景,是仲冬的样子。山色灰沉沉的,田埂边的草枯黄着,伏在地上。有些背阴的坡面,还积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谁不小心撒了盐。空气干冷干冷的,吸进去,鼻子尖有点发酸。我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我是到过天堂坡的。那时年轻,跟着几个朋友瞎跑,记忆早就糊了,只剩下一湾绿得发黑的潭水,静静卧在山坳里。水边有棵歪脖子树,当时我们还打了水漂。至于云海,半点印象也没有。也许那时根本没在意,也许压根就没出现。地名也有说法。老一辈的讲,那上头原来有三口山塘,塘坝叫天塘,所以叫天塘坡。可年轻人多半嫌这名字土气,又看那地方时常云雾缭绕,恍恍惚惚的,便叫它天堂坡,说比天堂还美。我倒觉得,争这个没意思。天塘也好,天堂也罢,舌头一卷,音差不多。可心里头,我还是偏向“天堂坡”这三个字。塘是实在的,天堂却有些飘渺的想头;人活着,有时候不就靠这点飘渺的想头撑着么?
车子喘着气,终于爬到了观景台附近。路旁已经停了不少车,有本地的,也有挂着外地牌子的。人影绰绰,呵出的白气一团一团的。果然应了那句老话:“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下得车来,冷风一激,整个人清醒了不少。观景台其实是一块劈出来的山崖平地。尽管我们来得早,但是人已经聚了不少,在朝东的那一边,已经架起了长枪短炮。我寻了个空处,站稳了,朝前望去。
这一望,我便愣住了。
先前心里那些“差不多”的念头,霎时被风吹得无影无踪。那是一片我从未见过的、浩浩荡荡的乳白色。不是死板的一块,而是在缓缓地、沉沉地流动。说它是海,真是再贴切不过。远处天际线模糊了,山脊只露出深青色的、锯齿样的尖顶,像是海里的孤岛。近处的山谷被填得满满的,云层厚重又柔软,随着看不见的气流,一波一波地推着,涌着。它动的幅度不大,却有种从容不迫的力量。边缘的地方,云薄了些,像最轻最透的纱,被无形的手提着,微微地抖动。阳光还没出来,天色是那种冷冷的青灰,衬得这云海越发纯净,白得耀眼,白得让人心里发空。
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到一阵小小的骚动。循声看去,竟是两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子,在一块空地上,翩翩地舞了起来。没有音乐,只有山风呼呼的背景音。她们的裙摆很大,旋转起来,像两朵突然绽开的红花。在这无边无际的、冷静的白背景下,那两点红,显得格外夺目,甚至是有些“莽撞”的鲜活。看客们先是一静,随即响起些低低的赞叹和快门声。她们跳得很专业,脸上却带着笑,是一种自得其乐的畅快。这舞,仿佛一下子给这片静止的、宏大的画面,注入了生气。云海是背景,是舞台,而人是这舞台上偶然跃动的音符。有人说,这“点燃”了云海。我倒觉得,是云海默许了,包容了这一点人间的热闹。这一动一静,一红一白,搭配得竟是如此奇妙,让这天堂坡的早晨,陡然生动了起来。
看着这茫茫的云海在脚下舒展,我的思绪却沉了下去,沉到了那一片乳白色的下面去。那下面,是睡着了似的山川村镇,是活生生的保靖。
最底下,应该就是那条酉水了。老人们说,这是“南方水上丝绸之路”。我仿佛能透过云层,看见它青碧的、蜿蜒的身子,在峡谷里静静躺着。千百年来,它送出去桐油、木材、药材,送出去一代代走出大山的儿郎;也迎进来布匹、盐巴、新奇的思想。沈从文先生的船,当年也是在这水上走过的。水边,便是那座公元202年就建了县的迁陵古镇。岁月太久,真正的古城墙早没了踪影,但那份古意,大概还沉淀在青石板路的缝隙里,在老宅天井的苔藓上。再往历史的深处挖,还有更老的——四方城遗址。那是战国时候的物件了,是打开湘西古文明的一把金钥匙。我无缘得见实物,但可以想见,那些残砖断瓦,在黄土里诉说着比云海更沉默、更悠远的故事。
而此刻,在这云海之下,酉水之滨,古镇内外,无数的保靖人,应该刚刚醒来,或早已忙碌开了。灶屋里升起青白的炊烟,早点铺子炸油粑粑的香气散开,学校里响起孩子们的读书声,田地里或许还有勤快人在侍弄越冬的菜蔬。他们的日子,就像这酉水,有平缓处,也有急湍时;有阳光下的粼粼波光,也有雨雾中的迷蒙一片。但这日子,是扎实的,是有温度的,是承载着从“四方城”到“迁陵”再到如今,一层层累叠起来的生息。云海是仙境,是风景;而云海之下,才是人间,是根脉。这份“当下的幸福”,或许就藏在那碗滚烫的米粉里,在那声邻里间的招呼里,在那对年节团圆的盼望里。云海美得空灵,而人间,美得实在。
想起沈从文,他在《湘行散记》里写保靖,写酉水,也写到了这天堂坡上的狮子洞。他说那洞和县城相对,洞口被庙宇、老树、大竹、古藤掩着,不甚高大,进去后火把一照,才知阔大得惊人,“既不见边,也不见顶”。这洞就在天堂坡,沿着绝壁凿出的二百多级石阶上去,有个傍洞而建的狮子庵。沈先生笔下的湘西,总是充满了一种静穆的、带点神秘感的生命力。他写洞,写水,写人,写得那般好。可我猜,他当年多半没赶上,或者没特意来看这天堂坡的云海。若是他知道,就在他描绘过的那个狮子洞的山坡上,每个清冷的早晨,会铺展出这样一片动荡的、浩瀚的白色海洋,他会不会也觉得遗憾?他那支善写“水”的笔,若来写这如水的云,不知又会是怎样的气象?或许,他会静静地看,然后淡淡地说:“好看。”便不再多言,把更多的想象留给读他文章的人。这云海,倒像是他文章里那种意境的外化,无边无际,容纳一切,又归于平淡。
云海看久了,眼睛有些涩。忽然,鼻尖飘来一丝极清幽的香气,若有若无的。一位朋友说:“闻到没?茶香。这坡后头,有一片野茶园。”我这才恍然。顺着他的指点,隐约看见观景台侧后的山坡上,确有一垄垄低矮的茶树,在冬日的晨光里呈现墨绿色。那不是规整的茶园,茶树高矮不一,夹杂着些杂树和荒草,反倒野趣横生。据说都是些老品种,自己生长,很少打理。在这高山顶上,承接着云雾雨露,这茶叶的味道便格外不同。想想看,若是泡上一杯这天堂坡的野茶,捧着热气腾腾的杯子,再看眼前这翻涌的云海,那滋味,怕真是独一无二了。茶香是沉的,云海是浮的;茶味是苦后回甘的,云景是直扑眼前的震撼。两者混在一起,便是这天堂坡给予观者的一份丰厚赠礼——眼睛饱览奇观,鼻子和喉咙,也得了慰藉。
东边的天际,不知不觉起了变化。先是一抹极其淡雅的鱼肚白,慢慢地,那白色里渗进了一丝极浅的粉紫,像是画家洗笔时不小心滴落的水彩,飞快地化开。很快,粉紫变成了橘红,开始只是一小缕,羞答答的,然后胆子大了似的,大片大片地染开来。云海不再只是乳白,它的表面,靠近天边的那一大片,被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毛茸茸的橙红。颜色是活的,在流动,在加深。云层厚的地方,红得浓郁,像窖藏多年的醇酒;薄的地方,则透亮如琥珀。
太阳就要出来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相机举得更高。只见天际线那里,一个亮得无法直视的金边,猛地一跳!整个天地间,光线瞬间改换了主宰。那金边迅速扩大,变成半个灼热的金球,然后,是整个的、浑圆的、红彤彤的太阳。它升得似乎有些吃力,但一旦跃出,便毫不犹豫地将光芒泼洒下来。此刻的云海,成了它挥毫的巨幅宣纸。橙红色迅速统治了视野,那是一种饱满的、充满生命力的红,温暖,甚至有些热烈,驱散了仲冬早晨所有的寒意。云海不再是沉静的、缓慢的,它沸腾了起来,每一片云絮都镶上了金红的亮边,仿佛有无数金色的鱼儿在白色的波涛里跳跃。光线越来越强,颜色也开始蜕变,从深红到橙红,再到耀眼的金黄。最后,当太阳完全升上天空,云海便褪去了大部分绚烂,还原成一片明亮的、辉煌的、近乎白色的光之海洋,浩浩荡荡,与蓝天相接。
整个保靖,我脚下的土地,我身后的村庄,远处的酉水,此刻都笼罩在这片由金光转化的、明亮的“白色”之中。那不是普通的白,是充盈着能量的、幸福的颜色。它裹住山峦,裹住河流,裹住城镇,也仿佛裹住了每一个抬头仰望的人。冷冽的空气似乎也被照暖了,人们的脸上都映着光,带着笑,呼出的白气也变成了金色。那个瞬间,没有言语,只有光和色彩,以及心中那份被自然伟力撼动的、莫可名状的感动。
太阳升高了,云海渐渐变得稀薄,开始散去。山谷的轮廓一点点清晰起来,树木、房屋、公路,都从白色的梦境里苏醒,回到了它们原本的位置。人群也松动起来,说话声,发动机声,重新响起。该回去了。
车过“天开文运”摩崖石刻时,阳光正好照在摩崖上,“文运”二字金光闪闪。远处酉水河泛着粼粼波光,新的一天真的开始了。而天堂坡上的云海,此刻大概已化作山间的雾,林中的露,茶园里的湿气,准备着下一次的升腾。
回到县城,早餐摊热气腾腾。我们要了米粉,加辣,加醋,吃出一身汗。隔壁桌有人在聊今天去哪,有人说去赶集,有人说去走亲戚。没人提起天堂坡的云海——那成了我们这一早出发的人,共同的秘密。
朋友问:“还去看别处的云海吗?”
我摇摇头。不是别处的云海不美,是天堂坡的云海已经不只是云海了。它下面淌着酉水,埋着古城,长着老茶,住着人间。这云海有了根,便再也忘不掉了。
碗里的米粉热气模糊了眼镜。我摘下擦净,再看窗外,街上车来人往,生活稠密而真实。而远处山影连绵,最高的那座,就是天堂坡。此刻它静默在冬日阳光里,等着下一次云海生起,再一次,把人间变成天堂。
哎——
酉水弯弯哪云做衫,
古城睡在哟梦里边。
哪个早起看白了头?
天堂坡上哟雾成仙!
茶尖尖哪露水甜,
石板路路通窗前。
莫道人间无仙境哎,
云海生根在呀嘛在人间!
作者:高伟,苗族,70后,湘西永顺人,毛泽东文学院第15期中青年作家班毕业,湖南省作协会员,媒体工作者,著有散文集《脐带里的春天》。
来源:保靖县融媒体中心
编辑:田清
本站原创文章,转载请附上原文链接。
本文链接:https://wap.baojingrm.cn/content/646956/58/1554036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