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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事
2015-04-08 11:24:02  浏览量:

  “嗨唷!嗨哟!嗨唷!嗨哟!”四个光膀子、高矮胖瘦俱全的老把式,一边哼负重的号子,一边随号子缓慢地移动,抬柜子大的岩头砌保坎。碗口粗的两根杉树杠子压在老把式们的灰白色的肩上,不由人胆颤。

  “咯”地一声响,杠子不堪疲重断裂一根。在外坎抬岩的大个子“卟噜”歪下坎,倒栽在烂岩壳上,也许那声“嗨唷”还卡在喉咙,头顶红的白的一齐出来,去了阎王爷处。

  “哐!哐!哐!哐!”朝大门坎跺三脚后,三先生跨进丧堂。

  记不清这是第几个要超度的亡人,本来这也不要记。硬要记也因为长期熬眼脑筋朦胧记不住,反正从十七岁起到现在五十七八,年年月月在外度亡,整整四十年。老话讲亡人就是衣食父母,管他在世时是何等身份?地位尊卑?是穷是富?也无论依自己算亡人的辈份高矮,进屋铺坛就得头裹二尺五的白帕子,就得敲铜咚包儿。其实人在世上只是活一口气,什么时候这口气不来了,结果定会是阴阳两隔。阳间的事是人的话谁也不比谁少一两脑髓,都明白着。阴间呢?讲到阴间有些人难免浑身起鸡皮子。实际上,阴间比阳间公平得多,功勋盖世和十恶不赦者阴间不收,归天庭管。因为他们是星宿下凡。平凡人等特别是大耳朵百姓死后就去阴曹地府报到,就得需要还没死的人为他消冤灭罪,解结消愆后,才能度出地狱,往生净土,不坠忤逆轮回。三先生抱定这种信念,以专做超度平凡人等亡魂的事为业。用三先生自己的话讲,是救死不救生。救生是医生的事。救死才是三先生的事,至少团近二十四寨是三先生自己的坛口。

  “伏以奉请——南无三途路上引魂引路王菩萨;伏以奉请——盘古开天三皇五帝开科荐亡众位祖师;伏以奉请——前传后教释道儒三教通会正教高人;伏以奉请——东南西北过往虚空地盘业主古老前人;伏以奉请——本埠当坊土地菩萨;伏以奉请——……”三先生在灵前供桌上放一碗洁净的井水,用镇符化了,便敲响铙钹四方磕头作揖为亡开路,请神护坛。供桌上大个子的遗像是两年前照的,目光如炬,绝无现代拍照的茄子味,但也似笑非笑,任你在遗像前哪个角度,都感觉到他从不定格的眼神。三先生略微沙哑的嗓子唱出请神曲,时而抑扬顿挫,时而流水行云,加上那份多年修来的虔诚,似乎已将灵堂的悲悯之气引导得万般庄严肃穆。原先在阶沿上一群嬉闹的小孩,看见头戴羊角道士帽,身穿满襟灰黑长衫法衣,又唱又打转的三先生,一个个伸长颈根,噤若寒蝉,生怕搅乱了这种神秘与庄重。忽听一声“请降来临!”,三先生突然升高腔调,看闹热的帮白工的一众人等,全都被这声神调震慑一回。三先生随即舞动招魂幡,又一阵默念,将幡插进香米,双手拢在一处朝灵前拱了,结几个密宗手印,惊堂木“啪”地拍向供桌,旋即一手端法水碗,一手用惊堂木在碗上绕三圈,收式后歇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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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先生辛苦了!几时能送亡上坡?”大个子亲族中有人恭敬地问。

  “要看。一看亡人,二看子孙,打开经书,样样分明。解了冤消了愆,才阴安阳乐。等他姑娘嬷嬷婆婆客哭灵后就测日子。”三先生谦谨地答。

  大个子虽已六十老几,却有个比他年岁稍小的后娘。据说这老妇人很会哭。过苦日子的时候,大个子爹用一砣葛粑救活了这个后娘的右派父母,恰恰苦日子断炊时大个子娘吃观音土死了,右派将将独女说给大个子爹填房,然后双双跳河离世。但这几个亡人三先生没有为他们超度,因为苦日子时三先生还没度持。老妇人可能识字,传闻在县阳戏团演了几年土改戏。为大个子开路这阵,团近几寨年长的人们(不是年轻人不欢喜,而是绝大多数都出去打工去了)都赶拢这里,好象一起对老妇人抱了一个想法:不是亲生儿,年长且先亡,看你如何哭。若是哭的好也算是众人长一回见识。三先生刚在灵堂前的偏屋屁股才粘板凳,只见那老妇人自另一边偏屋拖了一把椅子,径直奔向神龛下,斜身坐了,手中帕子一扬,起了哭腔:“未曾生我哎——先生嘛我的儿呀!”众人“哄”地一起笑出了声。有人交头接耳私下议论:“有味!开腔就把先生哭成儿了。”老妇人顿了顿腔,来了第二声:“未曾死我哎——倒死我的儿呀!”大家终究忍禁不住,嘻哈四起笑歪一片。三先生明白,象自己这种职业,约定俗成的名称是道士先生。这回老妇人两句开场,就将众人诸神的注意力往自我身上引,很有大家风范,三先生暗地里叹道:“姜还是老的辣!”

  “儿呀——儿啊!那阳间的苦日子你熬厌了,要去阎王蛮那里打转身!哎,抛下一大屋蛮你一个去,奈何桥上蛮你要慢慢行。儿啊——儿哎!你娘我也蛮在阳间坐厌了啦,偏偏阎王蛮他取错了人!吃得做不得的蛮他不收,专收你勤扒苦做的蛮老实人啊!唉,哎!儿呀——儿啊!你娘我蛮指望你坐一百岁,阎王蛮他硬是瞎眼睛。你有蛮那入党的红本子哎,那阎王蛮他比马克思的心要狠哎!”老妇女哭腔拖调到这里,用帕子揩一下眼角,停了片刻,又哭道:“儿哎——儿啊!田土到户蛮是各自奔前程哎!高头来人蛮他开发要扶贫!干烟麻风桑蚕蛮他顺口喊,硬是没理蛮大阳春唉!儿呀——儿哎!我只见世人吃白米,没见蛮那烟子他养性命哩!那硬要蛮修路通到十里坳哎,他们蛮好开车来指挥老百姓!儿啊!——儿啊!我没见茅路蛮翻鞍马,只晓得平阳大路翻车蛮他出人命哎。那登岗猛力的都去打工了,只剩蛮老小守破门唉!你们抬岩保坎蛮只认重来不认轻,硬要蛮完它元旦通车死命令唉。儿哎——儿呀!世人都爱那钱米好哎,我讲那钱米蛮无恩情。我帮你拖大蛮一屋崽,我六个孙孙蛮都翅膀硬。为钱为米蛮各自奔东西,那硬蛮没像一屋人。我像是画眉蛮抱错阳雀蛋,又像蛮竹子缠错老鸹藤。他们蛮三年五载打个转,走错了了蛮往屋行。儿呀——儿哎!我天晴落雨蛮守牛都莫讲,起早摸黑蛮人家骂我挣痨命。转到屋里蛮看一眼,那时蛮冷锅冷灶冷火坑。儿哎——儿啊!你在世蛮屋里挑水劈柴都靠你,如今蛮你先走阴间蛮留你娘我一个孤寡人。你到蛮阎王殿上莫忘记,为我蛮为你爹带个信,十几年来蛮我捱厌了,叫他快点接我来蛮一起去投生哎唉!”老妇人哭到这个份上,真正动了悲情,一把鼻涕一把泪,帕子也滴水了。院坪看闹热的人群里走出几位与她年纪相若的婆婆客,一起挨她边或蹲或站,扶肩的扶肩,拉手的拉手,劝她莫往窄处想。老妇人有接着哭道:“儿哎——儿呀!今天蛮请了道士先生为你开路来啊。你的亡魂莫乱游,要听为娘一句劝哎,歇气歇到望乡台,唉!我也没差几年就七十岁,久喊无力发老呆。难为亲族来帮衬,难为道士先生为你做闹热哎。他们的情份你莫忘记啊!二天蛮在阴间那边好招待。”因为还要等三先生测出丧的日子,老妇人哭煞转谢了大家,就起身离了丧堂。

  大个子无女六儿,别人戏说老鼠往他屋过路都会变成公的,的确也怪,六个儿大的四十翻坳,小的也快三十,满世界三只脚的难找,两只脚的多的是的媳妇一个也还没成。大个子婆娘三年前害肝病,又心痛出钱坐院整,吃那岩坎上的仙水吊命,捱到肚皮快要王桶炸箍时咽了气。这时候不得不由大个子的后娘做主,三先生喊道:“俵婶娘,请您老人家到这边来。”老妇人表态莫惜钱米,为大个子做弥陀绕的度王道场。三先生翻开经书,问了老妇人六个孙孙的生辰八字,掐纸逐个算,出丧时间在冬月初七。两下商定,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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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廿八,三先生领了七、八个道士先生来到丧家,先扎敬门。手下各个分领各职,写吊挂的,扎灵屋的,画佛教故画的,造表文的,印驮马封包的不一而足。只见吊挂上写着奉佛、下元、送终、报恩、祈棺、超度、讽经、礼忏、具表、呈词、九转、弥陀、赈孤、施食、拾王、解灯、绕棺、解结、散花、道场、乙中二十几通法事,每天锣鼓唢呐,吹打吟唱诵经不停。转眼到了冬月初五晚,开斋过后,道士先生们吹响了海螺法号:呜哩、呜哩、呜哩呜哩夯,又擂响闹台鼓,继续作法念经,超亲拨戚,十回度亡。行法事的三先生头戴三藏宝盖,身披团花丝锦被面缝制的袈裟,跪在灵前经案前,左手翻那发黄的手抄经卷,右手有节奏地敲击木鱼,一字一句口吐度亡真经。孝子们依旧将孝帕一端结成角戴在头顶,一端散开垂披在身后,腰系麻线一支,匍匐在三先生身后,膝下垫一用稻草挽结的草把,双手攥柱信香,置放额前,弓着下参差不齐的身子,继续听一生难得几回闻的真经。理事的总管则令人在院坪的孝棚中放上麻将扑克,招待各路人马。泥水匠、屠夫、牛客和药匠四人一桌玩扑克三打哈。牛客边洗牌边笑道:“晓得他们敲什么卵!你听,家什一响好象重复一句话:吃猪呷猪用猪钱。”药匠说:“活的时候卵没享几天福,死了做得再闹热遮阳人眼准卵数!敲!将他敲活了吓死你们!哈哈,抓得个小裤角!”四人边玩牌边轻轻聊。过了一阵,看牌的人先留了底牌,等人上庄。一边一张一张递那底牌,一边喊“哎哟!金底!”或“我看没配上,要配二道。”牌场渐渐闹热起来,闹声大有盖过作法度亡之势。又过了一阵,有人挤进看牌的人圈,仄身在泥水匠旁边说:“哥,我搭车。三十块!”屠夫说:“你骑两头马,能用钱揩屁眼啦。到这种小场合捞有卵味?”牛客道:“你与时俱进到我们寡老百姓头上划圈圈?要得!扶贫扶贫我们饿钱饿米的。”来人说:“卵话少讲,平常我哥一个都能缴你们,今天我俩弟兄一齐上,愿赌服输!”药匠阴阳怪气道:“读小学一年级就教过,一只粪桶加上另一只粪桶等于几只?大家都抢答:两只!又不是打老虎,人多着卵米!”旁边人道:“舍得钱是钱斢钱,舍得儿子中状元。书记赢了该打发我们看闹热的,好不好?”“要得,本人什么都没有,几张钱还是有的!发奉,发奉!”边说边将两包蓝芙散给大伙。一群人笑着玩着,眼睛统统发直,盯向打牌人相互开出的红红绿绿。大个子的死似乎与他们无关。道士先生们超度念经也似乎与他们无关。

  次日大吊。县通村公路办托乡级吊唁代表送来大花圈,算是肯定了大个子是个勤奋的老党员。与大个子一起抬岩的老支书也带几个老党员先在接待处各自随了份子,在灵前上一柱香,拜了三拜,算是送战友一程。大个子的六个公子叫人拖来一车礼炮和爆竹在坡脚,由二十个有经验的老挑脚挑上山坳,在丧宴前举行硝烟赛。礼炮爆竹的响声和弥漫的硝烟将人们带入黎巴嫩或伊拉克的某个战争场面,只是少了奔波逃窜这一重要环节。下午三点,丧宴准时开餐。老支书与老党员们一桌,统统一言不发喝闷酒,场面异常冷清。一矿泉水瓶的高梁酒灌下,老支书回复了当年的威严,颤葳葳起身要大伙为大个子敬碗酒。现任村书记一脸笑靥,来到老支书身边,说声先干为敬,便仰脖见底,准备离开。老支书眼光似要喷火,大喊一声:“小屁股!且慢!听老子讲回醉话!”丧宴顿时时空停顿,鸦雀无声,众人将视线齐聚在老支书刻满迷魂阵皱纹的那张红脸。老支书丝毫没有怯场之意,再提嗓门对村支书一指:“老子今天乱讲了!你狗日的不晓得哪门混进党的!按理讲,修十里坳的路上头拨了钱,根本不要什么鸡巴义务工!你是一村书记,又是信用社一员,拨的修路款到哪去了你肯定一清二楚!娘卖×你荷包里揣了修路钱,天天赶场子上桌,不是麻将就是推当。听闻昨夜你在这里又输了好几千,你脸不变色心不跳!每回从你屋用撮箕倒出来的废彩票,连过路的狗都能认号码了!好在天老爷长眼睛,没让你中一回大奖!今天当着大伙面,我问你!从前年起,全村退耕还林款没有一分发到老百姓手里。每年的种粮补贴是中央下的硬功夫,你们也敢截了去侃馆子喝花酒!我们是三年困难时期的老党员,用你们的眼光看是落伍了!原因是我们不与‘时’俱进!不会介入你们乌七八糟糕的钱权色交易里!还有,你们年年要老百姓栽烟,只晓得往田土倒化肥、灌农药!多年来农田基本建设无人问!现在还靠大跃进和学大寨那年月修的渠道发挥余热!土里的岩壳年年长,田里的田坎年年变窄,这就是各奔各的好处么?你们反正视而不见或干脆装聋作哑!若不是你们两眼盯上百分之百的烟草退税,恐怕田土抛荒长茅草也不会心痛!”老支书越吼越激昂,口中唾沫四溅。乡吊唁代表插嘴说:“老人家,留点面子好么?今天不是场合,开生活会您老再讲个痛快如何?”老支书乜他一眼,呡一口酒,放下碗朝他一指:“还有你们!一群将好政策沤酸走味了才拿到老百姓面前炫耀的废物!天天夹个真皮办公包,包里不是避孕套就是卫生纸!年年喊找项目,如今项目在哪里?即便项目真的跑下来,也是假老百姓之名,肥己私囊之实!看看你们的做派,守牛伢儿都会骂了:瘟牛!你饿血!走到哪里吃到哪,你以为你是国家干部!前几年你们搞计划生育硬要拆屋下瓦,老百姓惹不起你们跑了,你们就朝他开枪!试问,如果前头跑的是你娘老子,你敢拖枪出来吗?幸亏我没在家,不然老子放口,喊老百姓大伙一起上,搬锄头钉耙挖你们这号现代土匪!中央一再提要搞治穷脱贫。你们呢?全当是耳边风!根本没扶就顺口打哇哇,还死要面子上报虚数字!再讲教育,你们的子女全往城里甚至省城送,读高价也在所不惜。偏偏就没往乡村中小学送一个!看一眼乡村学堂,一天上五节课就放学,星期五只上三节课。难道农村伢儿比城里伢儿聪明些么?若不比城里聪明,那为什么只上卵事两节课?!再看初中生,从家里拿米拿霉干菜酸辣子去上学,指望读出头,学堂边的野食摊子和什么电游、网吧等等,将学生的注意力从老师手里抢走!教育一代人不容易,毁一代人并不难!诸如这类事情你们几时过问过?天天肉饱酒醉消五谷,早就该将乡一级撤掉!这样才是真正减轻农民负担!”老支书东放一枪,西晃一炮,竟然无人敢出声了。也许站累了,他坐下来,此刻丧宴酒席上的人统统端作没动,老支书再次提神:“再讲眼下社会风气。从前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现在却颠倒过来!先要人人为我,后还不一定我为人人。什么境界?即便颠倒就颠倒吧。要是真刀对真枪也诚实。偏偏假货假钱满天飞!有人讲,眼下这世道除了亲娘是真的外,一切皆有可能,什么都有假的!我看此话一点也不假!”老书记随手一指说:“就讲你!你敢保证你的经销店没卖过假货?”被指那人连忙低下头。老书记扫视一圈,开口又道:“人要实在!这几天我看三先生他们给大个子做道场,那才叫诚恳本份!光是那烧香烧纸不讲,还要参佛作礼,何况其中的根本是劝人舍恶从善。若是你们这些钻进钱眼子里的蠢包能稍微明白些,三先生他们也许就清闲好多!人人从善如流,世道难道不好么?今天我还是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如果二天劝我退党了,我死了也请三先生他们照敲不误!”老支书突然起立,搂了几个老党员,在众人惊诧的神色中高唱一首老歌:“大海航行靠舵手……”虽然音调不准,但仍是使人心潮澎湃。顺着人们自动闪出的一条路,歪歪趔趄地离开大个子的丧宴。

  过了一年,大个子坟上长满的狗尾巴草全都枯黄,残余的一穗在初冬的熙阳中随轻风摇曳。十里坳仍旧是十里坳,路也没修通。

  (彭万顺,男,1964年2月生。四十岁后开始文学创作,小说《湘西边墙系列印象·水荫场》部分收录于湘西作家网;散文《酉水河之夜》、《四十人生还困惑》被多家网站转载;诗歌有《渔樵子诗集》;杂文有《胡思乱想集》。)

来源:红网保靖站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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